譚志富開三輪車給村民送貨。
譚志富在和美團優(yōu)選司機交接貨物。
過去從城口縣城去明月村所經過的古棧道。
譚志富一家三口，當時妻子還懷著二胎，現在孩子已經兩個月了。
在外打工多年，28歲的譚志富時常想起家門口的那條路。
離鄉(xiāng)那年，他家剛剛蓋了新房，在半山腰上。門口是一條土路，下雨時泥濘不堪，晴日里塵土飛揚。后來每次回家，他都感覺村里的水泥路越修越長，一直修到了家門口。
他住的村子有個好聽的名字，叫明月村。但村子地處偏遠，距離最近的鎮(zhèn)10公里、最近的縣91公里，每當大雪封山，山路堵塞，村子就成了孤島。
明月村隸屬重慶最北端的城口縣，曾是重慶最窮的貧困縣之一。隨著譚志富記憶中的土路越來越短、直到消失，城口縣的脫貧攻堅工作也逐步落實。去年年初，城口縣正式摘帽。
去年10月，譚志富回到家鄉(xiāng)照顧家人。今年春節(jié)前夕，又是大雪封路，一輛貨車載著滿車的蔬菜水果，順著水泥路開到了村口。
譚志富知道，以后的日子應該不會再那么難過了。
好好努力，離開這里
新家里，桌上的電磁爐嗡嗡作響，爐上架著干筍火鍋，蒸騰著熱氣。四周擺滿了臘肉、臘腸和新鮮蔬菜，濃郁的香氣彌漫空中。
和家人一起吃飯時譚志富宣布了一個決定，他要留在家里，照顧妻子和年幼的寶寶。態(tài)度堅決，一如曾經決意離開村子的自己。
小的時候，譚志富聽長輩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：好好努力，將來才能離開這里。
年少時譚志富的心里，其實并沒有覺得“這里”有什么不好，山清水秀、年少無憂，山那么大，外面那么遠，路那么陡……
但是生活的發(fā)展似乎并沒有給他們這代人更多的選擇。
2009年，家里剛剛蓋了新房，欠下2萬元外債。無法支付學費，譚志富決定從職高退學，外出打工。父親得知他的決定后并不意外。沉默著轉身出去，托親戚帶他出去找工作，順便幫著照看。
離開家時，譚志富走在土路上，能看到對面陡峭山坡盡是低矮、破敗的老房子，周圍種滿了莊稼。
譚志富的記憶中，明月村不缺農作物。這里海拔高，產的蔬菜爽脆甘甜。村外大山環(huán)繞，林間還有更高價值的崖柏藥蜜。只是這條崎嶇山路，將明月村的人們困在貧窮之中。
譚志富離家的第二年，曾有記者在春節(jié)到城口縣采訪，看見生病的村民自己擼袖子打針。村民說：“沒法子，生了病看不起，只能找醫(yī)生拿點藥水，再自己找根針管打進去，看好不好得了?！?/p>
外出打工，成為山里人的出路，似乎也是當時年輕人主要的選擇。明月村500戶人家，近幾年有1000多人陸續(xù)在外打工。出門在外時，村民喜歡抱團取暖，相互介紹工作、照顧生活。
“得先到鎮(zhèn)里，從那里坐客車到城口，再轉乘大巴、火車一路向東，歷經1400多公里到達目的地。”
譚志富的第一份工作在山東淄博市臨淄區(qū)鳳凰鎮(zhèn)，“那邊有個鐵礦廠，我就控制鐵軌轉轍器，控制礦車的軌道方向，我們叫‘打岔’，每月收入有2500元吧，干了一年半左右?！?/p>
同很多外出打工又沒有多少技能的同齡人一樣，漂泊不定是他們固定的生活狀態(tài)。此后多年，譚志富輾轉山東、廣東、湖北、貴州、甘肅、河北等地，一路跋涉，行色匆匆，卻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兩年。
偶爾得閑休息，他就走進網吧，上網搜索城口縣、咸宜鎮(zhèn)、明月村。成為一個旁觀者，靜靜地觀察著家鄉(xiāng)的變化。
一直漂泊，總不是辦法
10年前的新聞里，重慶是扶貧攻堅的焦點。
2011年發(fā)布的《中國農村扶貧開發(fā)綱要（2011-2020年）》顯示，秦巴山區(qū)、武陵山區(qū)等14個連片特困地區(qū)是脫貧攻堅的主戰(zhàn)場。而重慶城口縣，便處于秦巴山集中連片特困地區(qū)。
隨著扶貧力度不斷加大，“落后”這兩個字，被一點點地擦掉。在脫貧攻堅這幾年里，譚志富感受到最大變化是家門口那條路。
曾幾何時，家門口是一條土路，下雨時泥濘不堪，晴日里塵土飛揚，出入都很受罪，就連拿個快遞都要下山到鎮(zhèn)里。每年回鄉(xiāng)，都能看到路的變化，客車也不再顛簸，能在車里睡個好覺。
路通之后，本已習慣自給自足的村民發(fā)現，村里開進來了紅色三輪車，車上的電子喇叭叫賣著蔬菜水果，周而復始。
此時，譚志富家里早已還清了欠款，生活越來越好，還翻新了房子，蓋起了3層小樓。譚志富也經人介紹，認識了妻子，2017年生了個可愛的兒子。
生活越來越富裕，村民紛紛籌建新居，2層白色小樓成為“標配”。“蓋房子改善生活，政府還有補貼。”一位村民說道。
2017年，重慶市農村公路總里程達到13萬公里，行政村通客車率達到97.5％。
譚志富每年再離開家時，不再像第一次時那樣憂心忡忡。在車上，他會打開視頻，看兒子開著電動玩具車橫沖直撞，滿臉笑容。
生活似乎就要沿著這樣的軌道繼續(xù)下去。
2020年初，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打亂了所有人的計劃。疫情嚴重的時候譚志富只能在家里待著，沒有了收入來源。直到當年7月份，他才在唐山遷安的一家金礦廠找了份扒渣的工作。
“工資很高，每月到手就有一萬多元，但風險也挺高的?！卑窃歉呶９しN，炸藥爆炸的硝煙中毒、被滾落的石頭砸到、爬坡或者掉到深坑都有生命危險。
與此同時，生活又有了新的變化。妻子原來和他一起在外面打工，自從2017年大兒子出生后就一直在家沒有出去過。加上去年懷孕準備生二胎，上有老、下有小，肩上的擔子瞬間變得沉重。
“回家！”譚志富的人生又“拐了一個彎”。
逆流回鄉(xiāng)的年輕人
彼時，作為重慶最后一個貧困縣，城口縣已成功脫貧摘帽。不過截至目前，城口縣仍是重慶唯一未通高速公路的縣。
據重慶高速集團稱，到2022年“城口-開州”高速公路有望建成通車。消息傳開后，就連縣城的出租車司機都會告訴乘客：“城開高速就要通了，以后城口到開州，只要一個多小時?！?/p>
譚志富清楚，他若想回家，也要找到一條自己的“路”。
下午6點，天色還沒暗下來，一輛載著各種蔬菜生鮮的小貨車穩(wěn)穩(wěn)地停在譚志富家門口，正在里屋吃飯的譚志富和父親趕緊跑出來，幫著司機從車上卸貨并堆放到一樓的門廳里。“這邊路不好走，今天還算是來得早。”譚志富邊說邊清點，香菜、西紅柿、胡蘿卜……當天的102單物品確認無誤。
“你看這些東西都挺新鮮，沒問題吧，在對貨單上簽個字?！彼緳C遞給他一支筆。
不到15分鐘譚志富就裝揀完成，抬起一個紙箱沿著村里的水泥路開始分送。
第一單是往村口的方向走，很不湊巧那家住戶大門緊閉，他喊了幾嗓子也沒人回應，“家里沒人?。颗杜?，行，我先給你存著?！贝蛲觌娫捄笥职鸭埾浔Щ丶?，“里面有海鮮，還得放冰箱里凍著?！彼呑哌呎f。
家門口的墻上，貼著一張“美團優(yōu)選”的廣告單。作為優(yōu)選的團長，這份工作，他已經做了有半年了。
去年10月，譚志富辭工回家，一開始，他只想找個買菜、買百貨的平臺，直到看到美團優(yōu)選招募團長，他產生了好奇。對于在外漂泊多年的譚志富來說，“美團”并不陌生。在他看來，他們是服務城市的互聯(lián)網集團，這讓他有些擔憂：“畢竟我們距離城口縣也將近100公里，哪有公司會愿意到這里來？”
出乎他的意料，譚志富注冊的團長被審核通過了。接下來，譚志富就開始做起“一名團長應該做的事”了：建群、拉人、分享商品、下單購物。“我這個工作，簡單說就是幫著村民在網上團購買菜?！?/p>
山村過于偏僻，偶爾也會有菜販子隔三岔五開著三輪車進到村里，車上的電子喇叭叫賣著蔬菜水果，但價格普遍較高，可選的品種也不多。
“現在方便多了，有了這個我們也能吃到其他省份應季的蔬菜了。價格也便宜，和縣城差不多。不過我們這里交通太不順暢，為了節(jié)約運輸成本，我和村民商量每兩三天買一次東西，集中起來下單，從下單到送達最多兩天時間。”譚志富邊統(tǒng)計訂單邊說。
不久前上映了一部電影《一點就到家》，譚志富看后笑了，這不就是說我的嗎？同樣也經歷了村民們從不了解到接受的過程。隨著年輕人過年回家，自然也帶回來諸多外面的網絡訊息。越來越多的村民開始嘗試這種全新的購物方式。有人還會在群里尋求幫助。慢慢地，人們紛紛找譚志富下單油麥菜、貢菜、沙地小蜜薯等物品，甚至還能從他這里買到檸檬、椰子和菠蘿蜜。
就像一顆石子投進湖里，譚志富的舉動，在明月村泛起“漣漪”效應。
并沒有離城市太遠
“我覺得挺好的，多開了一個買東西的渠道，不管怎么樣反正都得想辦法掙點錢吧，每月能掙1000多元。既不費什么時間，又不需要去投資，沒有啥風險。”
喜歡上網的譚志富經常關注相關信息，掂量著自己這份工作的“前途”。
但是對于譚志富而言，這份工作對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價值。他感覺自己雖然回到了家鄉(xiāng)，但是并沒有離城市太遠，那些曾經的生活場景，團購、電商都還在自己身邊。這讓譚志富感到了一些慰藉。
可能還是有些孤獨吧。與譚志富年齡相仿的“90后”村里有40人左右，除了他其余的都在外面打工，分布在工地、物流、電子商務等行業(yè)，就連譚志富的弟弟也在重慶從事安保工作?！按蠹腋髅Ω鞯?，平時也沒有什么時間聯(lián)系?！?/p>
想回歸家鄉(xiāng)，又怕被時代拋棄。擔任美團優(yōu)選的團長讓他在為村民服務、賺錢之余，似乎也找到了和世界聯(lián)系的一個重要方式。
平時，每當有貨車來送貨的時候，譚志富總會想辦法多和司機聊幾句，路況怎么樣啊，生意好不好啊，留下來吃個飯吧……可惜因為時間緣故，每次司機都是快人快語，轉眼間就開車下了山。
對于不會使用智能手機的老人，譚志富也會主動幫忙訂貨。今年1月，有一家找譚志富下單了哈密瓜和百香果，因為之前沒吃過。臨近春節(jié)，人們喜歡訂單上加上一兩條魚，圖個“年年有余”的吉利。
作為回鄉(xiāng)的年輕人，譚志富于其中尋找著特殊的存在價值。
人還是太少了
當然，光靠當“團長”的收入養(yǎng)家糊口是不夠的。譚志富將主業(yè)放在了采摘中藥材和養(yǎng)豬上，這也是他之前就計劃好的。
我們沿著村里的水泥路邊走邊聊，這條路在城口縣交通局的幫扶下，從2014年開始修建，前后投入2000萬元左右，2019年基本修通，目前村公路里程已達31公里并新建3公里河堤。
村莊目前正在發(fā)展豬、牛、羊、蜜蜂等養(yǎng)殖業(yè)。茂密山林間還有價值更高的野生中藥材崖柏、天麻、黨參、云木香等可以利用。
3月時，山上藥材就長出來了。天剛蒙蒙亮，譚志富就收拾妥當往山上出發(fā)，通水泥路的地方可以騎著摩托車，沒路的話只能徒步前行。往往要到下午5點多才能回家。
“我們這兒有種藥材叫重樓，可以清熱解毒、消腫止痛，價格不錯的時候鮮貨每斤能賣到100元?！?/p>
譚志富稱自己是個“路癡”，以前在城市都是用導航?！斑@山太大了，山里手機也沒信號，平時都是和別人結伴進山。”只在此山中，云深不知處。挖著挖著問題就來了：重樓不斷被挖出，但總是沒人過來買。隨著外界市場行情的波動，今年重樓收購價格相對較低，原來常跑的藥商給不了村民想要的價錢，索性就不來了。
“這種藥材的生長周期很長，要好幾年才能成型，野生的越挖越少，價格賣便宜了我們也不樂意?！弊T志富邊看藥材邊說。
眼看藥材積壓越來越嚴重，譚志富想到了網絡。通過在網上查閱相關市場價格，他很幸運地找到一個可以幫助賣貨的平臺。恰好對方也處于宣傳推介階段，可以免費使用，雙方一拍即合。
“和我一起上山采藥的村民都沒接觸過移動網絡，更不了解（電商）平臺，都以為今年沒希望了，我就想為什么不用一用呢？他們說‘你們年輕人會玩手機可以試試’，然后我就把談的情況和大家說了，每斤賣到了115元?！?/p>
從社區(qū)團購，到電商賣貨，譚志富似乎慢慢地找到一些感覺，起初的焦慮和孤獨感沒有那么重了。
總在山上跑來跑去也不是長久之道，譚志富正在琢磨怎么把豬養(yǎng)好。考慮到養(yǎng)豬的風險和成本，前期他在山上簡單蓋了一個豬圈，養(yǎng)了兩只試試?！扒捌谕度肓怂奈迦f元，到現在已經全部回本了，又買了幾只豬崽，生豬、豬肉在市場上還挺受歡迎！”
他也在想得讓野生藥材休養(yǎng)生息。就嘗試著把挖到的一些重樓留下來試驗人工繁育，目前正在觀察生長情況?！跋Ｍ苡袑＜襾碜髦笇?，將來和別人抱團經營，做好分工?！?/p>
“如果說有什么憂慮的話，那就是各種疫病和人手短缺吧，生豬抵抗力也挺弱的，遇到啥突發(fā)情況一個人真忙不過來?！?/p>
譚志富頓了頓說，人還是太少了。
一切才剛剛起步
沿著山路，掛著“城口縣咸宜鎮(zhèn)明月教學點”牌子的村小學就位于對面的山坳里。一座白色的2層小樓，操場是一片硬化過的空地，還有個無人問津的乒乓球臺。學校里空空蕩蕩，聽不到讀書聲。譚志富說，這里只有一位老師、十幾個學生，不過這幾天老師請假，學生們也就沒去上課。
“村里面經濟狀況好點的都把孩子送到鎮(zhèn)上住校了。聽說現在的要求是再大一點的孩子都要到鎮(zhèn)里去讀書，像我家兩個孩子，如果大的去住校，妻子在家照顧小的，那負擔就會比較重。”
村黨支部書記羅建財家就挨著譚家。沒事的時候他也愿意和譚志富聊聊天，“外面回來的年輕人，聽聽他們都有什么想法?！?/p>
村莊自然資源和農業(yè)資源豐富，這幾年村莊的整體面貌特別是交通設施發(fā)生了很大變化，但是，這和外面的世界相比依舊缺乏吸引力。
“一是缺人，二是交通不便?！绷_建財也很坦率。人的問題比較突出，產業(yè)發(fā)展起來后是很需要人的。
按照規(guī)劃，村里正在準備打造千年紅豆杉和樅樹旅游景點、旅游休閑觀光步道、觀景平臺、旅游觀光公路等等。背靠著大巴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和巫溪紅池壩森林公園，也可以做旅游文章，招攬些人氣。
羅建財也有一些擔憂，村子既想利用自然保護區(qū)的優(yōu)勢變得富裕，但要搭上這趟車所需的道路修建、人居環(huán)境整治等都要經過更嚴格的審批手續(xù)，這讓鄉(xiāng)村的蛻變之路愈加復雜?！拔覀儸F在的方案還處于暫停階段，等著上面的通知?！?/p>
一路走來，村里的2層小樓比比皆是，但很少見到戶主開門走動。聽譚志富說，這就是全家外出打工了，基本上得到春節(jié)才回來，平時一直閑置。
“村里要是能把旅游業(yè)開展起來就太好了，這樣我們也能像外面那樣辦民宿，把閑置的屋子都利用起來，沒事做做農家飯，當個導游，帶著大家進山里轉轉。這里氣候不錯、沒有污染，挺適合散心?！弊T志富說。
“我們原來也設想通過電商把村里的各種農產品交易出去，但是他們來考察后都覺得交通不便、成本過高就沒有簽約，開展不了什么業(yè)務，都陸續(xù)放棄了。不過現在譚志富做的這個社區(qū)團購買菜確實方便了村民們的日常生活?！绷_建財說。
沿著譚家背后的山間小路往山上進發(fā)，走到一片相對開闊的地帶，譚志富指著對面的巖壁說：“你看到那個上弦月形狀的巖石吧？那就是月亮巖。”
相傳古時有戶人家曾住在那里，一日家里仆人夢中被仙人告知，在月圓之夜有一束月光反射之處會有一把鑰匙，可以打開月亮巖大門。到了那天仆人真的看到一個鑰匙模樣的石頭，并用它開啟大門，里面一片世外桃源景象。等他出來后才發(fā)現鑰匙忘在里面了，暗自后悔時發(fā)現口袋里的稻谷殼和玉米殼全變成金子了。這戶主人知道后想盡各種方法，但大門紋絲不動。從此以后月亮巖再沒有開啟，直到現在。
“這個故事一直在村里流傳，我回家創(chuàng)業(yè)就想讓家里生活狀況變得更好，過上挑著金扁擔的生活?！?/p>
今年春節(jié)，是明月村的村民第一次網購年貨過節(jié)。除夕之前，一場鵝毛大雪把村莊變成了白色世界。
譚志富守在家里開始為春節(jié)訂單擔憂。不過那一晚，他還是接到了貨車司機的電話：“貨車已經到下面了，你騎三輪來拉貨吧。”
無論是譚志富，還是明月村，一切都在慢慢起步。
